暑假回老家小住,仿佛回到了小时候。蝉鸣把日头拖得老长时,村口的老槐树就开始往下筛碎金子似的光。我光着脚丫踩过晒得发烫的黄土地,脚底板先是一阵灼痛,很快就麻酥酥地适应了这份滚烫——就像适应了整个没有空调的夏天,热得坦荡,也活得敞亮。
那时候的夏天是从井里开始的。天刚蒙蒙亮,爷爷就会挑着两只木桶去井台,绳子咯吱咯吱磨着井壁,拎上来的水带着股子土腥气的凉。奶奶把刚从菜园摘的黄瓜、西红柿泡在水盆里,井水漫过菜叶子,滚起一串细密的白泡,不多时就把暑气吸了个干净。我总爱蹲在旁边看,手指戳戳圆滚滚的西红柿,表皮上还挂着晨露,一碰就滑进水里,荡开一圈圈涟漪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大人们躲在堂屋的竹床上歇晌,竹篾子被压得吱呀响。我和邻家小伙伴却瞧瞧溜到村西头的小河沟里。河水浅得刚没过脚踝,底下的鹅卵石被晒得温温的,踩上去硌得脚心发痒。不一会儿衣服湿透,彼此看着对方落汤鸡似的模样,笑得直不起腰。河水带着太阳的温度,却比家里的井水活泛,漫过小腿时,像有无数只小手在轻轻挠,凉丝丝的舒坦。
傍晚是一天里最金贵的时辰。太阳刚擦过西山头,爷爷就搬出竹床、小马扎,在院子里扫出一块干净地儿。扫帚划过地面,扬起的尘土里能看见夕阳的金光,飘一会儿,就轻轻落在青砖地上。奶奶把中午浸在井里的西瓜抱出来,西瓜皮上还凝着水珠,在暮色里亮晶晶的。“咔嚓”一声切开,红瓤子立马鼓了出来,黑籽儿嵌在里面,像撒了把碎星星。我迫不及待咬下去,甜水顺着嘴角往下淌,滴在肚皮上,凉得人一激灵。爷爷总爱用他的大蒲扇给我扇风,扇面呼嗒呼嗒地响,风里混着院墙外玉米叶的清香,还有远处谁家烟囱里飘来的柴火味儿。
天彻底黑透时,星星就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,密得像撒了把盐。奶奶坐在小马扎上择豆角,嘴里哼着老掉牙的歌谣,调子软软的,跟晚风缠在一起。我躺在竹床上,看银河在天上铺成一条亮带子。爷爷会指着天上的星星说,那是牛郎,那是织女,中间隔着的白茫茫一片,就是王母娘娘划的天河。我总不信,觉得那片白明明是月亮洒的银粉,伸手一抓,却只捞到满手的风。
有时候会下雷阵雨,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院子里的梧桐叶上,溅起一地的土腥气。我们就把竹床挪到屋檐下,看闪电把天空劈成一块一块的,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头顶。雨停后,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草香,墙角的蜗牛慢吞吞地爬出来,背着半透明的壳。爷爷会说,这样的夜里,庄稼准能喝个饱。我舔着嘴边残留的西瓜甜,觉得这样的夏天,比冰箱里的冰棒更让人记挂。
后来搬进了城里,夏天躲在空调房里,西瓜一年四季都能买到,却总吃不出当年的甜。偶尔抬头看天,星星稀稀拉拉的,再也找不到那条亮晶晶的银河。但只要一想起小时候的院子,想起爷爷的蒲扇、奶奶的歌谣,还有咬西瓜时那股子凉丝丝的甜,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没有空调的夏天——热得热烈,凉得清爽,连风里都裹着让人踏实的烟火气。
如今再尝井水泡过的瓜,总觉得差了点什么。直到去年回老家,看到老井台上的青苔又厚了些,井绳磨出的毛边还在,忽然明白:那些年的甜,原是掺了晨光里的露水、河沟里的泥腥、爷爷蒲扇摇出的风,还有一家人围坐时,从眼角眉梢漫出来的暖。那是属于乡村夏日的独家配方,被岁月封存在记忆里,每次想起,都像咬了口冰镇的瓜,甜得人眼眶发潮。